讲述人:马恒健(作家) 1994年春节刚过,我接受当年所供职的报社的采访任务,从成都前往简阳隆昌等地。由于春运期间成都购买火车票极其困难,报社便派出唯一的一辆轿车将我直接送到简阳。 我在简阳采访完毕,去隆昌就只有自己想办法乘火车了。料峭春寒中,我赶到简阳火车站,只见站内站外,黑压压的候车者涌动着喧哗着,多半都是南下的农民工。一种不祥之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。 果然,售票处窗口紧闭,当日车票早已售完。一打听,要买明天的车票,得从今晚开始排队,还不能确定买得到。由于我当知青那几年乘火车逃票无数次,铁路上一些门道稔熟于心,决定故伎重演,找铁路员工求助。 很快,我便盯上了一个理想的目标。这人年龄可能比我稍大一些,全身穿铁路制服,提小旅行袋。上前一问,他恰巧也回隆昌探望突发重病的母亲。我笑嘻嘻地递上一支烟,出示了记者证,请他们将我这个“熟人”带上火车。 大概是他见我模样也还周正,又手持正儿八经的记者证,爽快答应带我上车,并表示尽可能为我打圆场。 检票员见我俩有说有笑并肩而行,没吭声。当我俩挤进站台,眼前的每一节车厢的车窗早已塞满人头,个个挣扎着引颈探身。由于车厢里乘客爆满,连车门都打不开了。 我正感绝望,突然,尚在候车的人们突然从站台的一端涌向另一端。霎时,我明白怎么回事了,还未来得及起步,便被人潮裹挟着流向那一节终于打开了车门的车厢。单薄的身材此时自有妙用,我侧着身子,在人流中切开一道道缝隙…… 好不容易挤进车门,整个身躯被人流推挤得来悬空向前。我死死抓住厕所门的把手,才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插下两只脚。 那铁路职工也在距我一米多远处“着陆”了,他望着我苦笑,我却无法响应,实在笑不出来啊。我身子被挤压得动弹不得,便竭力扭动颈项四下探望,奢想着能否有稍稍能活动手脚的空间。只见车厢接头处挤得密不透风就不说了,通道上的乘客,也一个紧靠一个蜷缩在地板上享受着“硬座”,挤开厕所门的一丝缝看去,也无立足之地,连洗手的瓷盆上也压上了两个屁股。 列车开动了,靠窗的乘客怕冷风吹关闭了车窗,车厢里温度很高,且弥漫着浓烈的汗酸味。人人脸红筋涨,腮帮一鼓一瘪,艰难地呼吸着含氧量不足的空气。 过了资中,随着”哇”的一声,呕吐物发出的酸腐气味蔓延开来。我费力踮脚一看,是一位年轻母亲怀里的婴儿在呕吐。怕惹恼周围的人,那母亲卷起自己的衣角将污秽物揽住。大概是条件反射,片刻,呕吐声此起彼伏。 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乘客,不愿为憋尿而牺牲,率先贴着车壁唰唰唰地宣泄。热流汩汩,浑浊的空气中又多了一种腥味。 靠近窗口的乘客也不顾冷风的威胁了,纷纷打开车窗将头伸出窗外回避。 为减轻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,此时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分散注意力。于是我搜罗感兴趣的话题,与那位铁路员工摆起了龙门阵。他说,这阵仗比起六十年代中期“大串连”的时候还是算松活的,那时,男男女女的学生们像货物一层叠一层,从地板堆到行李架。 我说,听说明年成渝高速公路就要通车了,到时去重庆就爽了。他说,其实国家对铁路的投入还是很大的,现在成渝线上跑的电气机车已经比蒸汽机车快了,再等几年成都铁路局还要在车厢里装空调,到那时就舒服了。 龙门阵摆得闹热,不知不觉间,隆昌站到了。 但是,列车到站后仍是迟迟打不开车门。原来是列车员也无法挤到车门前去开车门。此时,欲下车的乘客着急得来失去了理智,嚎叫着,咒骂着,扑向窗口。 我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拼命向车门挪动。当我双脚沾地,那感觉恐怕不亚于宇航员返回地球。我真想在冰凉的站台上打个滚儿,然后长伸伸地躺下,彻底解放麻木的双腿……但不能,没有车票的我必须紧随那铁路员工一起出站,否则将面临另一种痛苦。 |